2011年12月29日 星期四

【寫作,在未完的旅程】一百種生活。


我有一本小簿子,專門用來紀錄看過的電影和書。電影的標示方法是:日期、電影名稱、國別;書的標示方法是:日期、書名、作者。一般以為,甚至連我自己都以為,這本小簿子應該記得厚厚一本,整個頁面擠得到處都是插入符號,這才像是作家的本子嘛。然而實情卻是,從一年前開始登記的這個小簿子,如今只使用了四頁,看起來清湯掛麵,讓我不禁懷疑:這一年都幹什麼去了啊?
我有一個奇怪的癖好,根據作家應該博學多聞的準則來看,可能不太及格。我並非博覽群書,而是反覆看同一本書好幾次,在不同的時間點,二十歲、二十五歲、二十八歲、三十歲,每一次我都覺得我讀到那個敲進我心坎的東西了,但每一回都不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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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十八歲的那一年,我遇見了我人生中最喜歡的一套漫畫《實之華:與格子戀愛的女人》,從此每隔一兩年,我就會重看一次。它的來源非常奇妙,是一個我並不熟稔的大哥型朋友借我的。我甚至不太認識這位大哥,但當他聽到我表姊說「我表妹很愛寫東西」的時候,就託表姐主動把這套漫畫送到了我手上。我一看就愛上,告訴表姊:「這套漫畫太驚人了,好看得不得了。」大哥嶄轉聽到這個消息,又託表姊告訴我,就當作是我的生日禮物送給我吧。但我的生日才剛過沒多久呢。

我曾經一度懷疑,這位大哥是想追我嗎?但事實證明,他從此之後就消失在我的生命中,那個念頭完全是我自己的幻想。不過我想,他可能真的想在寫作路上助我一臂之力,又或者,他是神派來支持我的使者吧,不然,他怎麼知道我的人生需要這套書呢。
《實之華》是一套日本漫畫,描寫一位自由作家杉苗實(大家都叫她小實),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的寫作人生。一開始,這個倔強的女生就遭遇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衰事。首先是她終於辭去工作四年的洋酒雜誌記者職位,決心往自由作家之路邁進,卻接連面臨了被迫搬家、公司倒閉、薪水泡湯、公寓強制拆除、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和妹妹借錢的慘事。在她二十八歲生日的這一天,她的戶頭裡只剩下二十八塊錢,她和她的傢俱們坐在大雨滂沱的暗夜街邊,等待弄錯傳票的搬家公司,甚至引來了關切的警察先生。

媽媽遠從鄉下跑到東京,來看看這個女兒到底過著什麼樣的日子,好不容易母女倆可以安安靜靜坐下來一起吃頓飯了,媽媽卻忍不住哭起來:「我…看了妳的冰箱,才知道妳是怎麼過生活的,裡面只有一點點的鹿尾菜、海帶和煮熟的豆子而已…」。
她到底是怎麼生活的呢?大部分的時間,她在做各式各樣的採訪和雜誌報導,拉麵店、搖滾樂團、文學大老、溫泉飯店、越野車手、陳年酒窖,或者二十種洗髮精功效大評比。一個月只有兩篇短文是寫自己的故事,卻是她最珍惜、最喜歡的工作。
這部漫畫的作者是尾瀨朗先生,他很著名的作品包括《夏子的酒》、《光之島》、《藏人》、《家》…等等,也許台灣的讀者對他並不陌生,但實際上,這套漫畫的背後有一個重要的幕後黑手,藤田千惠子小姐,據說尾瀨朗先生就是因為看了她的短文集《愛是犯上》才決定畫這套漫畫,千惠子小姐也順理成章擔任協力。據說,在編寫的時候,很多人給了她各式各樣不同的意見:「小實實在太辛苦了!」「自由作家才沒那麼輕鬆呢!」「小實的感情生活太艱難了吧!」「自由作家哪有那麼多時間去談感情!」諸如此類完全相反的迴響。

也是身為自由作家的千惠子小姐本人則說,如果有一百個人從事「自由作家」這種稱謂的行業,那大概就會有一百種的工作內容吧!

她說得對,這是一個無法複製的工作。沒有任何一條路徑會保證接你到另一條路徑上。有時候你以為你投入的是這樣的生命,但神給你的卻是另一套劇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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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經常幻想的自由作家工作,長相是這樣的:每天早上,在比平常人還要晚一點點的時刻醒來,慵懶的泡一杯熱巧克力,然後展開昨天未完成的小說第六章寫作。就這樣寫上個三、四小時,直到飢腸轆轆,才闔上筆記本,慢條斯理地從冰箱拿出簡單的食材,快快料理,就著大好的陽光享受新鮮山藥泥和一碗麵。下午處理一些必要的信件和生活瑣事,偶爾出外為寫作題材做個田野調查。晚上就慢跑、看書、看電影、和家人消遣,等到夜深人靜,再用薰衣草精油乳液為自己全身按摩,最後安安穩穩地睡去。

很完美的一天不是嗎?但我從來不是這樣過日子。有熱巧克力的時候,沒有慢跑;有田野調查的時候,沒有吃午餐;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寫作,完稿時抬頭看看時鐘,已經凌晨五點了。而更多更多時候,寫作並不是唯一的工作。我要不斷從寫作裡跳出去,把其他的工作做好,再努力跳回來,保持現實與心理狀態的平衡。

甫結束的這一期寫作工作坊當中,有一位很特別的文友樵一,是從台北來的。她打來詢問報名事宜的那一天,把我嚇了一跳。

「妳好,請問還有名額嗎?」顯示的電話號碼是02開頭。
「有啊,可是…今天晚上就開課囉。」我暗想著,來得及嗎?
「沒問題,我會搭高鐵下去。」
「請問…妳是剛好人在台北,平常住在高雄嗎?因為這個工作坊是連續八週,也沒有開放單堂選課耶。」我有點不好意思,聽起來好像在逼退對方似地。
「我知道,我會繳全額學費。」她很有把握的說。

這麼一來,我好像也沒有什麼應該顧慮的事了,但心裡也暗暗擔心,她如果只上一堂課就不來了,我大概會有點傷心,可是…要人家每週都從台北來高雄上課,也太為難了吧…我就這樣,反反覆覆在腦中快速把這些念頭轉了一圈。

我知道那是我的習性,一個出自小我、日以繼夜養成的防禦機制,想要確保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順遂美好,動不動就把每件事都拿來操心個沒完。但現在我沒那麼容易不假思索被這個概念擄走了,我看見自己有期盼,了解到無論那個期盼是否達成,都是沒有問題的。

只是我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結果。結果是,連續八週的寫作工作坊結束了,樵一是班上唯二全勤出席的學員之一,她每週都搭高鐵來回北高,有時候甚至當晚就住在飯店裡。如果我們認為她只是有錢有閒,那也錯了,她每週都寫功課,全心全意、全神投入地寫。有一回,作業的題目是要寫出生那一天發生的事,我建議同學們去訪談自己的親人,追索當天的歷史記憶,她竟然為此又特別抽了一天時間,從台北專程坐車到台中採訪她九十二歲的母親。

我記得那一晚,她在大家面前唸出這個作業的時候,身體因激動而微微發抖,而我們全都秉氣凝神地聽著。我說不出什麼話,就只是也跟著激動和感動。每次工作坊下課後,有車的學員也經常順道送她到高鐵或飯店,八週來充滿了溫馨接送情。

我覺得,樵一是個真正富足的人,而且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。只有一個真正富足的人,才能創造出這樣寬闊的心理空間,給出、且容納這麼多的愛。我很難想像她已經六十歲,她雖然打扮樸素、不施脂粉,但看起來頂多四、五十歲,而且是特別好看的那種。在我身邊,包括我自己,有許多比樵一更年輕許多的人,也許都做不到這個程度,我認為那並非出於勇氣,而是出於對自己無咎無懼的愛。

前幾個禮拜,她寄了群體信件給大家,「如果這個課可以繼續下去,我會不停的這樣跑下去……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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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還沒有接觸《奇蹟課程》之前,我經常是無意識地抱著歉疚和恐懼在過日子。歉疚的是:雖然有努力工作,但好像還不夠努力;雖然對爸媽關心,但好像還不夠孝順;雖然有做運動,但一定不夠認真;說要當作家,其實沒什麼像樣的作品。恐懼的是:雖然常常說錢只要夠用就好,但其實負債累累;雖然遮起來什麼都看不見,但身材已經漸漸走樣;雖然覺得如果沒有人會無條件地愛我很可怕,但好像,我也做不到無條件地去愛誰。

很奇怪,人就是抱著這些概念在生活,足以讓快樂只維持一陣子就消失,而匱乏和缺憾的感覺卻永垂不朽。

前陣子,我被自己困住了,對任何事情都看不順眼,不太接觸人,也經常生氣,好像只要稍有片刻不去審查內心真正的恐懼是什麼,這縷憤怒的狼煙就會時時刻刻包圍我。更糟的是,我把平日修行的《奇蹟課程》推得老遠,雖然有一個清晰的念頭對我說:「妳只要願意重新選擇,就能走出這個低潮,就算只是把奇蹟課程的概念溫習個兩分鐘也好。」但我仍選擇了繼續自怨自艾,原地不動。若有一個第三者來旁觀這一切,應該會覺得非常好笑,就像是那個脖子上圍大餅的懶人,他只要願意轉轉頭就不會餓死了,但他卻寧可堅持不動。我也是這樣。
直到有一天,我讀到了這一段對話錄:「我生氣是因為,我那一刻害怕愛,我把愛推開,我覺得內疚,我很生氣。」不是因為誰誰誰做了什麼讓我生氣,是我在那一刻害怕愛,我把愛推開了。

我突然了解到,我常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在趨樂避苦,但其實活在這個世界上,我們承接的更大的集體潛意識或許是,其實我們更害怕全然的、無須任何代價的幸福與愛。
我得要一直一直告訴自己,「我值得擁有無需任何代價的幸福與愛」,才能把歉疚和恐懼的勢力削弱一點點。但真的好不容易。
我還記得,在某一個消沉的夜晚,我打電話給小花,問她,如果她處在我這樣的低潮狀態,她會怎麼辦?
我預期得到一個很棒的方法,或許應該說是那種,一翻兩瞪眼、藥到病除的方法,比方說:明年就搬到斯德哥爾摩去住啦,去印度內觀七七四十九天,不然──把房子賣一賣到蘭嶼開一間民宿也不錯。但小花只是說:「我最糟糕的那一兩年,每天晚上就是讀奇蹟課程,練習裡面教導的寬恕方法,還有睡前固定打坐,讓自己靜下來。很簡單,但真的很受用。」
唉,這讓我想起我不愛洗澡的毛病。我常常拖到很晚的時候還不洗澡,在不同時期和所有曾與我同住的家人朋友嚷嚷:「這世界應該發明一種洗澡機!」不是網路上曾經流傳的那種會有機器人幫你脫衣服、抹肥皂、沖水擦乾的那種洗澡機噢,我說的是,像一個按鈕一樣的魔法洗澡機,只要按下去,就可以突然變成洗完澡的樣子,全身香噴噴滑溜溜。

想當然爾,這種東西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發明出來,想要變成洗完澡的樣子,最基本也最實在的方法,就是按部就班地好好洗個澡。
我得時時保持覺察,不斷告訴自己:沒有洗澡機,直接去洗澡、去洗澡、去洗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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挽救低潮的關鍵還有一個,我很想藉此機會說出來。我一直是個遇到苦難就把自己隱藏起來的人,不和朋友聯絡、封鎖生活消息、也推絕各種邀約。套一句我媽說的話:就是孤僻啦!但《奇蹟課程》有一個概念,大意是說,修練要在人群之中才能實踐。
我想起了我其實有很多朋友,但我已經知道,不斷重覆怨嘆的劇碼是沒有用的,我不打算向他們一一訴苦。我真正需要的,是參與他們的生活,也讓他們參與我的生活,否則生活只是一灘死水,無法流動。
我做的第一件事情,是打電話給子翔,準備和他敲定在我家舉辦的音樂發表會通告。子翔是我回到高雄之後認識的朋友,我們有一個很大的共通朋友圈,這幾年來,他開始彈吉他、創作歌曲,但始終都沒有辦過一個正式的發表會,卻又老是被其他朋友拱著、虧著要表演。他接到我的電話時抖了一下,以結巴的口氣回覆我的邀約:「呃……呃……呃……好……好啊,那…要辦在什麼時候?」等到預定的日期一天天接近,卻一點動靜也沒有,又聽其他朋友說,那天他要去考街頭藝人的證照,我一度以為他要取消這場演出。
某一個下午,就在演出日的前一週,子翔終於來電,把邀請人數、演出時間大致交代了一遍,我才確定他是認真的。

演出的前兩個晚上,我和阿法開始瘋狂佈置場地,除了安排表演座位、製作發表會海報、全家大掃除,甚至設計了歌迷小牌子、留言板,還準備了歌手休息室。阿法一面畫小旗子一面大笑著說:「我們為什麼要這麼認真啊?」但其實我們都知道,就是要這樣才好玩呀。
演出當天,來了非常多朋友,子翔的表演很成功,唱歌的時候,已經看不見他平常搞笑的那一面了(那要等到他唱完才會出現)。創作的歌曲很好聽,儘管飆高音時明顯破音了,咬字明顯出槌了,但那好像才是子翔真正的樣子,會讓台下觀眾投入的一場表演。
直到演出後的好幾天,我一面騎著摩托車一面哼歌,發現自己竟然不自覺哼出來的是子翔那首唱到破音的《雨很涼》。哎呀我說,這位同學,你就快點依照約定,到台灣各地巡迴十場以後,再來我家開第十一場吧!
這還沒完,自從這個「與人群待在一起」的願心開展之後,一連串好玩的活動和愉快的邀約,就像正午十二點的自助餐門口,排了長長一條人龍。
繼在「小樹的家繪本咖啡館」幫忙義賣二手書、與新朋友Judy相邀去電影圖書館看跨性別影展,以及和一大群好朋友花了兩天時間吃遍台南十九樣小吃之後,這個週末即將上場的是,去年在北海道自助旅行時認識的音樂家夫婦,要從他們京都的家,來台灣找我玩耍了。
我一直很喜歡的一個奇蹟概念這麼說:「所有的問題都不外乎是抓著怨尤不放的某種形式。我無須等待這事的解決,只要我願意接受那答案,這問題就已經解決了。時間無法把這問題及它的答案分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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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,我仍然沒有一個立即見效的好方法,能夠把自己從無底深淵中立刻解救出來,但比起一蹴可及更好的方法,是此時,我比較願意慢慢地、深深地看進那個令人感到匱乏、缺憾的黑洞裡,去看看,我究竟在對什麼感到歉疚、對什麼感到恐懼、對什麼感到有罪惡感。
然後,放別人進來,也放自己出去。

※本文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2012年一月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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