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5月1日 星期日

【寫作,在未完的旅程】前行、回返、重頭(下)

六個月後,根據不斷追蹤的結果,我決定開刀摘除那顆水瘤。

坦白說,我是非常害怕的。醫生告訴我,腹腔鏡是蠻安全的手術,衛教師告訴我,這只是很小的手術。

我不是沒有聽見這些話,但腦中隨即產生一大串問題:如果真的失敗了怎麼辦?如果取出水瘤之後才發現是惡性的怎麼辦?手術有沒有可能感染或有併發症?取出之後以後就不會再長嗎?

我那擅長編造戲劇性故事的頭腦,立刻又啟動它的所有機制,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大展身手。

但這一次我沒有告訴別人這些顧慮,相反的,我表現出「沒問題、一定會很好、不必擔心」的樣子,試圖讓我身邊所有的家人朋友安心。我想,我可以收起我的受害者情結,不必再建立自己楚楚可憐的虛幻形象了。

開刀之前,我特地請教了在手術房工作的朋友,請他給我一點心理建設。朋友非常有耐心地告訴我,開刀住院的標準流程,護士如何如何,麻醉師如何如何,執刀的醫生如何如何,最後到恢復室又如何如何。我像好學生那樣在腦中模擬所有的畫面,聽完之後好像更穩定了一點。

入院當天,我帶了一整套《將太的壽司》漫畫去醫院,遵從朋友的建議「讓自己保持愉快」,對所有的醫護人員及陪伴我的家人都保持和善。

但好像總有一點不對勁。

當爸爸說:「你看你的衣服都濕掉了,要不要換一件?」媽媽說:「我請假陪你去好了,我假很多啊。」情人說:「我一下班就馬上過來,這樣可以嗎?」

我發現我的嘴巴在說:「沒關係,沒有很濕。」「不必請假啦,有爸爸就可以。」「當然沒問題啊,你下班再來。」心裡,卻感到不耐、煩悶、氣惱。

怎麼會這樣呢?我不再把自己當作受害者,我大方的體恤這些愛我的人,我把自己安頓得好好的,為什麼我的心裡沒有平靜的感覺?

從恢復室醒來時,我的嘴唇上腫了一個小泡泡。迷濛中看見媽媽的臉,我急著問:「手術順利嗎?」才發現,整個喉嚨都是腫痛的,說話也沒有力氣。媽媽說手術很順利,我稍微安了心,但事實上我昏昏沉沉、非常難受。

一個多小時後我被推出恢復室、準備搭電梯回到病房,大家都熱情地圍著我,但才剛一被移動,我就覺得天旋地轉,一股噁心的酸意在喉頭翻攪。

毫無疑問我吐了,而且就在眾目睽睽之下,吐在我的枕邊,我卻連拿面紙擦臉的力氣都沒有。

之後住院的五天,我感覺時光就像度日如年般的漫長,皮膚表面的傷口並不那麼難受,但真正劃在卵巢上的那一刀卻在麻醉消退後紮紮實實地痛著,我只要一挪動身體,那傷口就彷彿被扯開似的,比起真正開刀時沒有知覺還要痛苦多了。

而我暫居的多人病房,幾乎隨時都有各種聲響,說話聲,腳步聲,手機響,打呼聲,甚至是吵架聲,哭泣聲。隔著簾子我看不見其他病患和家屬,但我覺得被他們打擾了。那時候,幾乎任何一點外在的小事對我都是干擾。

我開始對來照顧我的人生氣。氣他們太晚來,太早來,太多話,太少話,太粗魯,太囉唆,太……感覺不到我的痛了。直到出院後好一陣子,我的氣都沒有消,而這些人也默默承受著,繼續地關心我、支持我、煮好吃的東西給我。

直到很久很久以後,這件事的低潮幾乎煙消雲散了之後,我才回過頭來重新看見:啊,我的受害者情結又回來了。

我認為受苦的人是我,他們理應把我的需求當做最重要的事,理應在最合適的時間抵達,理應表現出最合宜的談吐,甚至,理應……感覺到我的痛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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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是以前,我會認為這樣想一點問題也沒有,然而如今重新檢視,我卻覺得太驚人了。

「噢,親愛的」,我對自己說:「沒有最合適的時間,也沒有最合宜的談吐,他們只是做出了他們能力所及的事,儘管你當時以為他們可以做得更好,但那已經是他們能所做到的最好的了。你帶著這些『他們應該要如何如何』的念頭去過日子,不只折磨他們,也折磨自己。

「沒有誰應該如何如何,每個人都只是按照他所能理解的概念去生活罷了。你認為他們理應感覺得到你的痛,但那怎麼可能呢?連你自己,都無法在生病時感受到健康的舒暢,他們又怎麼可能在健康時感受到生病的苦呢?

「你真的需要他們理解你有多痛,還是,你只是想要得到更多的關愛呢。如果你想要的是愛,那麼為什麼要去限定什麼樣的愛才是愛?有沒有可能,你想要的只是把自己的生命弄得黑暗無比,然後以自憐的姿態活著,好去逃避面對所有你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問題呢?」

寫作總是這樣毫不留情地把我最不敢面對的事情說出來。

我了解到,我是真的怕,怕不知道如何面對那些無法掌握的人生,所以無意識地製造出各種衝突,讓自己忙亂,好去規避掉那些必須和恐懼正面交鋒的性命交關時刻。那就像是,害怕獨處的人總是不敢閒著,非得要找人說話,埋首工作,或至少至少也要看看電視聽聽音樂,絕不能什麼也不做地發呆。

但你知道嗎?當我把這些事情寫出來以後,那個怕,慢慢退散了。

那些我放在腦中不敢處理、迂迴躲避的念頭,一旦被白紙黑字寫了下來,就不再伴隨著恐懼存在。

這也像是,你本來很怕很害怕獨處,但當你真的開始投入獨處,允許自己在這段時間,可以不做任何有意義的事,可以理直氣壯地接受自己對這個世界沒有一絲貢獻、亦沒有一絲期待的時候,那獨處就變得不再那麼可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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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,我願意原諒那個曾經仗著受害者情結,欺負別人也欺負自己的我。透過寫作,我明白她需要我全力的寬慰、支持、理解與愛。

我知道,以後我也許仍會不斷經歷這個過程-感覺受害、拒絕看見、然後覺察、承認、反思、寬恕、然後再在另一件事情上重頭循環一次、兩次、三次……,它可能發生在親情、愛情、工作、金錢、身體或甚至寫作上,但我都會對自己不離不棄。這個過程就像感冒,不會終身免疫,但每一次細心的呵護與照料,都讓我們更懂得如何與它好好相處。我不確定它會帶我通往什麼境界,但我非常珍惜這個過程。

最後我想說的是,活在這個世界上,我們都需要一條屬於自己的途徑,讓我們可以毫無保留地面對真實的自己。不管在那條路徑上看到的自己是什麼樣子,是好是壞,是對是錯,我們都可以毫無條件地去接納與愛。慢慢的,那條徑渭分明的界線會逐漸消弭,最終以慈悲的面貌擁抱我們。

最後最後,如果你對我的病況仍感好奇,我很高興能在這裡公告週知,我已經完全康復,健康如牛。

《本文刊於人本教育札記2011年五月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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