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4月1日 星期五

【寫作,在未完的旅程】無窮無盡的寫作之路


2011的三月,我開始在《人本教育札記》上有一個專欄。雖然曾經有兩年的時間,我幾乎每個月都在這本雜誌上寫稿,但擁有自己的專欄,這還是第一次。對我來說,很寶貴,也很珍惜。

這兩天,因為工作的緣故,我重新翻閱了一些過往刊登在札記上的文章,倏然有一種「還蠻好看的啊」的心情,雖然自己說自己的文章蠻好看有點怪,但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對於過往的自己,不知不覺給予否定。那股聲音好像是說:「以前寫的東西實在不怎麼好啊...」「噢...我當時為什麼會這樣寫呢...真是糟糕...」就這樣,我把某一段過往的自己推進了黑暗,並且深信我應該如此。
我對自己說:如果不這樣想的話,我怎麼能夠往前邁進呢?
曾經有段時光,我認為在寫作這條路上鞭策自己、鼓舞自己,是很重要的態度,即使在這當中我感到害怕、焦慮、充滿壓力,那些東西也都會帶給我幫助,甚至,我以為我需要它們。如今往回看,我並不後悔自己曾經有過那一段否定自己的日子,如果不是那段經歷,我也無法來到此刻。

這幾年來,我慢慢懂得一件事,那就是,原來我可以不帶著恐懼,仍然往前走。意思是說,我不必一直寫得很好,我也可以寫下去,而且從中感到快樂和自由。至於過去寫得好或不好,根本就不是問題,好或不好是我的想法和評價,它會隨著各種標準和情況改變,唯一不變的是,那篇文章已經以那樣的面貌存在的事實,而我,只需要完全接受就可以了,無須去管它是好是壞。更重要的是,我一直都還在寫。還在寫,寫所有好與不好,快樂與悲傷,殘忍與慈悲,這就是我的真實。這也是寫作帶給我最好的禮物,即是,全心全意的擁抱真實。
與你們分享我的專欄。

無窮無盡的寫作之路。


我的寫作老師是娜妲莉‧高柏(下文稱娜娜),《心靈寫作》這本書的作者,一個美國詩人,一個我從未見過面的人。
在遇到她的書之前,我已經寫了好幾年,但…怎麼說呢?就只是在寫而已,有點像是「嗯,我喜歡打羽毛球,我打了好幾年的羽毛球了」,而不是「噢,羽毛球,我愛死羽毛球了,我每天都想打個兩小時!現在就來打吧!」寫作之於我,好像總有一層看不見的薄膜,我想要完全投入沉浸,卻總是被那層隱藏的界線檔在門外。
第一次看娜娜的書,就被她的句子震撼:「我決心開始寫我知道的事,開始相信自己的想法和感受,不去顧盼自己身外的事物。我已經不是小學生了,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。我提筆寫起我的家人,因為沒有人會指責我說得不對,在這世上,我最了解的人就是他們。」
我忽然領悟到,過去我所感受到的那條界線,其實是我給自己設下的重重關卡。以前,我總是眼巴巴的看著和我同年齡的文藝少男少女,一下子得到這個文學獎、一下子得到那個文學獎,心裡想著:「我寫得可真差勁,什麼獎都得不到。」打開空白檔案寫作時,心裡想的盡是那些理想作品的口吻、寫法、內涵,每寫一段甚至一行就感到難過:「為什麼我就不能寫出那種看起來很厲害的文章呢?」這就是我的限制,我期待別人的認同,想要寫出值得被肯定的作品,結果當然啦,我們都知道最後會變成怎麼樣。
即使那樣施展不開,我仍然死心塌地想要寫作,到底為什麼呢?娜娜說:「講出確實且詳盡的情報,至於為什麼,就留給心理學家去傷腦筋,知道自己想要寫就行了。練習寫作意味著最終你得全面探討自己的生命。」
好吧,但我知道我真正喜歡寫作的原因,其中之一是因為當我放鬆自己、不為了任何有形的目的去寫作時,我感覺自己擁有源源不絕的力量和可能性,感覺踏實、完整,而且平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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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一晚,我坐在開著暈黃燈光的書桌前,攤開娜娜的書,試著去回憶過去每一次寫作的心情。我發現,寫著「可能要給別人看的作品」時,我容易停滯不前、灰心挫敗,但若是寫日記、寫信、寫自己的寫東西,我什麼包袱也沒有,寫作就像是愉快地騎著腳踏車在田野間閒逛一樣,自由自在隨興所致。換句話說,我經常為了別人的眼光而寫作?確實是的,無所遁逃。
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情,我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和朋友嚷嚷:「娜娜說的一點也沒錯,這就是我想要的寫作啊,真實的面對自己的生命,想法,感受,然後把它們寫出來,就是這樣而已!我還以為一定要寫出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才行呢。」
是的,很多年來我都一直這麼想著,要寫出了不起的東西啊,要出書、要得獎、要被很多人稱讚…為了達到這個目標,我得用力挖掘我自己才行。
如今回想起來,正是那樣的「用力」使我感到迷失。我一直以為有一個「美好的目標」在我眼前,而我應該努力往那個目標前進,一次做不好,那就再努力,現在達不到,那就把希望寄託在未來。然而就在這同時,我正錯失當下對生活最真實的細微感受。
當我和情人為了小事吵架,感覺自己像個老太婆似的發飆時,我雖然有強大的慾望寫作,卻想著:「這種事有什麼好寫?這不是很庸俗嗎?」現在我漸漸明白,重點一向都不在表象,而是在那表象之下我們是否願意看進自己的內在,去了解真正發生的事情是什麼。
不是「我把自己關在書房哭了一小時,我覺得世界很灰暗,對方根本不了解我的感覺。」而是我在生氣什麼?我在恐懼什麼?我試圖讓別人照著我的劇本生活嗎?在那控制的慾望底下,我在渴求什麼?我想把自己週遭的世界塑造成什麼樣子?那是我真的想塑造出來的生活嗎?
在寫作中,如果要拿出真心,這些提問我一個也逃不掉。書寫它們,看似把自己浸在痛苦中,把自己陷入無窮黑暗,但那就像說實話的感覺,很難開口的事情終於說出來的時候,你真正感受到的是爽快、自由,甚至會有種和真相「相見恨晚」的感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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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○○八年,我在澳洲打工,出發前,我把《心靈寫作》和《狂野寫作》放在行囊中,到哪裡都帶著它們。那時,我是個每天清晨五點鐘起床,早上吃乾土司配果醬,一整天跪在田裡拔蔥的女人。上衣和褲子永遠沾滿潮濕黏膩的泥土,晚上窩在睡袋裡瑟縮著抵擋寒風,皮膚被天氣烘得乾出好幾條皺紋,一個狼狽得不得了的生活狀態,但奇妙的是,寫作的狀態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靠近自己。
在那之前,我常常對於所寫的東西琢磨再三,寫兩行刪一行,或者寫個一兩百字就開始批評自己寫得很糟。到了澳洲後,被房東晃點、被青少年勒索、住在二十人同寢的骯髒小房間、公用廁所的門上還貼著小心愛滋病的海報,我突然發現,一切可控制的東西都無法控制了,無論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保證事情一定會照我想要的那樣發展。一個靈感從我腦中閃現,它對我說:「你應該開始學習放鬆控制了。」
突然間,我想起娜娜在書中教導的寫作練習方法:一旦開始寫了,就不重看、不刪除、不批評、不控制、不停筆。我並不是有意識的想著:「噢,我決定要來這麼做。」而是,這無疑是當時最讓我感到最不費力的寫作方法。
那時,我常常拎著一本髒髒的線圈筆記本,隨地就開始寫東西,有時候站在公車站牌前,有時候坐在火車上,有時候身邊圍著一堆說著奇怪語言的陌生人。慢慢的,我沒那麼怕吵了,沒那麼需要安靜,好像只要有筆有紙,我就可以永無止境的寫下去,其中沒有「寫得很好」、「寫得很爛」的評價,只有完全專注投入的一顆心,和我筆下的那個世界。
一個我過去很少碰觸,卻極度渴望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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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晚上,寢室裡新搬進來一對法國情侶,男生長得像電影《暮光之城》的男主角,女生有種好像只是隨意打扮卻很漂亮的氣質。
一見面,男主角就大方伸出右手和我自我介紹:「Hello, I’m Morganwe’re artists in French。」我愣了幾秒,不是被他的風度翩翩震到,而是我突然嚇到了,不解他為什麼,就能這麼自信自在的說出自己是藝術家呢?我看著他說話,感覺他的神情中沒有任何驕傲自大、也沒有扭捏不安,雖然沒有看過他的畫,我卻彷彿看見了他畫作中的自在與熱情。他只有二十二歲,聽起來沒有任何固定工作,但是看起來好放鬆好愉快,突然間他轉頭對女友Guan拋了一個媚眼說:「我最愛的都在我身邊啦。」
那我呢?我轉頭看看身邊的人,再瞥一眼躺在桌上的筆記本。其實,所有我渴望的也都與我同在,只是有時候我花了好大的力量去抵抗,只為了想把所有的人事物都處理得好,希望完美、希望沒有問題、希望成功。
我想起自己對寫作也曾這樣嚴苛。在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之前,我非常猶豫是否應該將書付印,心中有兩個聲音,一個說:「這本書寫得不怎麼樣,最好不要出版,它可是妳的第一本耶。」另一個說:「真的不出版嗎?可是妳很用心的寫,妳已經做得很好了。」想來想去,擅長分析的頭腦頓時塞滿了漿糊。
我慎重的拿出禪卡問,我該不該出版呢?我該讓它成為我的第一本嗎?當時我絕對沒想到我抽到的牌會是這張彩虹牌──「時機成熟」──它說明著:「當果實成熟,並不是因為有一個很強的力量迫使它掉下來,或它本身作了什麼努力掉下來,而是因為樹木知道它已經成熟了,所以放掉它。一切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放鬆在你所處的地方,並願意讓它發生。」
在這七十九張禪卡當中,我竟然,就抽中了這張完全吻合提問的牌。
這副牌卡準不準,我並不在意,真正撼動我的是那句話:「一切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放鬆在你所處的地方,並願意讓它發生。」彷彿整個世界都在告訴我這個訊息:嘿,放鬆下來,一切都沒有問題。
那天晚上,我在日記上寫下這段文字:「幾小時之前,我還有些掙扎,但書寫的此時我突然明白,這是一個不需要再多考慮的決定。那個曾經坐在書桌前奮鬥了六個月的寫作者,並沒有任何失敗,她完成了作品。在寫作當中,唯一的失敗就是放棄。能夠待在裡面耐心挖掘並且挺力完成,還有什麼比那更好的呢?我所需要做的,只是接受而已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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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準備第一堂寫作工作坊之前,我同樣心懷緊張,一直擔心著要怎麼帶領大家寫作,那似乎牽涉到很多技巧、主題、手法…而我光是想就覺得額頭冒汗,於是開始把書架上所有關於文學理論、小說技法這類的書拿出來猛讀。不讀還好,越讀越慌,我心想,媽呀,這個人真會講,我到底算什麼啊,這樣的東西我根本不懂…
正式開始工作坊前,我就這樣整了自己好幾天,終於在某個我受不了的午後,把手邊一大堆參考資料都推開,一個人跑到咖啡店沉澱。
我問我自己,我真的需要那些很厲害但是把我嚇得傻呼呼的理論嗎?「不,妳不需要。而且妳也不會,妳怎麼可能傳遞妳不會的東西呢?」我想要讓所有來的人都愛上寫作嗎?「不,他們本來就很想寫了,跟妳沒關係,妳也沒那麼偉大,妳只是聚集這些想寫作的靈魂,讓大家彼此陪伴。」我要大家都寫出很棒、很驚人的文章嗎?「別傻了,那不是妳能控制的,妳只是希望這個工作坊,能讓來的人享受那種用整付心靈去寫作的感覺而已。妳不是說,透過文字把自己像洋蔥一樣層層剝開,看著生命的真相就在眼前,是這個世界上妳所知道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嗎?」
然後,布朗尼吃完了,芒果冰沙還剩下一半,我已經知道我真正需要準備的是什麼。答案就在我自己身上,從來不需外求。我回家翻出過往幾十本日記,在那些非常青澀的文字中,我想起我有多麼喜歡寫東西,看著它們,我發現多數時候我寫作,只是想要更了解自己和這個世界一點。
我拿出白紙,開始一五一十的把我這個人截至目前為止的生命歷程寫下來,當中包含了小學五年級擔任學藝股長負責寫班級日誌、十三歲沉迷瓊瑤小說、大學讀到想休學、唸新聞系卻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當記者這類的瑣事,就這麼寫著寫著,我突然覺得,我知道要怎麼帶領工作坊了。
我想到的是:「每個人都帶著探索自己的期待而來吧,能夠去細細品味自己的一切,是很有趣的事,所以,別太嚴肅了,我們就來寫寫自己吧。」
於是寫作工作坊的第一堂課,我便請大家用「不重看、不刪除、不批評、不控制、不停筆」的規則,以「我記得…」作為文章的開頭寫十分鐘,沒有主題或目標,只要把任何從心裡冒生出來的字句直接寫下來就好。如果你願意試試,「真的」照這樣去寫的話,也許你也會發現,這是個開啟寶藏的秘密金鑰,你寫出來的東西會嚇你一跳。
我們圍坐一圈,輪流唸出剛剛寫出來的短文,Y唸完張著嘴說:「我真的不知道我剛剛怎麼會寫這個?我好像什麼都來不及想就開始寫了。」W意外地寫到了幾十年前人生某個侷促不安的人生片段,從她溫柔嫺淑的外表根本無法想像她曾那樣生活。V則是唸到發抖掉淚,一面哭一面忍著念完,最後還笑著跟大家說不好意思。
那種不設防的寫作狀態會把人帶到很深的地方,我曾經歷過,但沒有在這樣一群人完全專注的狀態下進行過,現在想起來,仍覺得震撼。
娜娜說:「絕對不可低估人們,他們的確都想聽真話。」事實上,人們更渴望把真話說出來、寫出來,會阻止我們不這麼做的,只是恐懼和罪惡感。
也許,就從寫作開始吧。我們可以一點一點放鬆掉這些恐懼和罪惡感,在這片寬廣如草原的潔白紙張上,沒有任何人需要你去討好。
唯一需要做的,只是讓意念帶領我們,想到什麼就寫什麼,擁有什麼就給予什麼。如此一來,我們就成為自己最好的讀者,如此一來,我們就可以源源不絕的寫下去了。

《本文刊於人本教育札記2011年四月號》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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